2009年11月17日 星期二

《阿童木》──香港臥底精神與日本機械迷思的一次相遇


監督: David Bowers
年份: 2009
此文章刊登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


一部由香港動畫製作公司製作,改編自日本原創動畫《阿童木》,充滿著香港電影對身份探索的執迷── 一種臥底的宿命主義;同時亦不乏日本動畫對機械的迷思──既能超越人的極限同時亦能造成破壞。

身份問題的探索
此 動畫中的主角阿童木是科學家天馬博士製造出來代替自己已死的兒子杜比。他是機械人,但擁有人類杜比的記憶,如人類般充滿感情。這角色的設定已是一身份問 題:究竟他是人還是機械人?香港臥底電影以八十年代《龍虎風雲》開始的忠義兩難全為題;到九十年代以臥底失憶指涉回歸引起的身份問題:不想記起往事;後九 七的《無間道》對雙重效忠的身份問題及渴望擁有一個真正身份的探討;以及近期的《Laughing Gor 之變節》,根本就從沒真正身份可言(被黑社會派入警隊做臥底,再被警方派回黑社會做臥底),都是香港臥底電影中主要的精神。阿童木是人還是機械人這身份問 題與香港臥底電影的主題不謀而合。他的遭遇,「兩面不是人」,「是人是鬼」的感覺強烈,並以此製造矛盾,推動角色對自我身份問題的探索及其成長。阿童木原 被天馬博士製造出來代替兒子,但父卻無法接受他是人類,對父來說,他只不過是機械人,遂把他逐出人類的「空中都市」。阿童木被逐後,只想找一個安身之所, 卻被敵人追捕下,掉落「地面城市」── 一個被遺棄的城市,住著被遺棄的人及機械人。遇到其他機械人時,阿童木未能承認自己是他們的一份子,與人類相處時,他又要掩飾自己機械人的身份,和人類成 為好友,但始終有不坦誠的地方。後來他更被壞人利用其機械人的身份,參加機械人決戰/殘殺比賽。身份被揭穿,得不到人類朋友的信任,亦不能如其他機械人般 毫無感情般廝殺,人類空中都市與地面城市都沒容身之所,被人類父和朋友摒棄,被壞人利用,都是阿童木身份所引致的「兩面不是人」的遭遇。猶如臥底「是人是 鬼」處於黑白兩道之間,無容身之所的悲劇命運。只是放於阿童木一個十歲角色身上未免太沉重。

機械的迷思
日 本動畫對機械的迷思,尤其圍繞機械裝置於人體所帶來種種後果的探索,一直是重要的題材。當中以《阿基拉》最為經典(主角被改造,獲得驚人力量,成了足以毀 滅世界的能量──阿基拉的替身,給宇宙帶來浩劫),近年也有《鋼之鍊金術師》(機械鎧使主角善戰,但整部動畫以他如何克服困難以回復原有的身體為題)。當 機械裝置於人類身體,甚至如阿童木般成為機械人,使角色超越人類極限,擁有無可匹敵的能力,是世人所嚮往。不過這種強大的能力卻對地球造成威脅,而且這種 異於常人的能力往往構成角色的內心矛盾,都是日本動畫經常探討的主題。這種對機械又愛又恨,有評論家將之放於日本原子核爆這脈絡進行分析:想以科技強化自 己,但深深明白當中對人類造成的威脅。姑勿論怎樣,阿童本還以為自己是杜比時,發現自己擁有驚人能力的喜悅,後來發現自己是機械人,這異於常人的矛盾並沒 有因強大的能力所帶來的喜悅而抵銷,反而推動他進一步思考自己身份的問題。

宿命主義
阿 童木隨著不同的遭遇成長,漸漸認清自己的方向,作為一擁有人類感情的機械人,他有著保護人類的使命感。這使命感卻是一種宿命,命運的安排,根本沒有選擇的 餘地。動畫中,只有藍核心的正能量才能制衡紅核心的負能量,這是此動畫一開始作出的設定,這故事世界的建構便是如此,觀眾不能在故事發展到高潮時才質疑阿 童木是否有其他選擇,故事的設定就如上天的安排。阿童木身上被放置藍核心,當要對抗紅核心所帶來的破壞,拯救人類,他注定要以自己身上的藍核心作出制衡, 甚至犠牲。當然動畫發展到這情節,無疑將觀眾的情緒推致高峰,但同時宿命的感覺非常強烈。香港臥底電影中的無間地獄,何嘗不是充滿著宿命的感覺?

從不認為動畫只給小朋友看,小朋友看固然看到一個角色成長與歷險的故事,對成人來說,《阿童木》也未免有點沉重。

2009年4月28日 星期二

東京ソナタ – 從餐桌見日本當代社會問題

東京ソナタ

監督﹕黑澤清

年份﹕2008


此文章刊登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


餐桌是家人眾在一起進餐的地方,有團聚的意味。電影中出現不少場面是佐佐木一家圍在餐桌進餐或談話,但卻見家人的疏離,以及對傳統以父權為中心的家庭倫理所作出的批判。


當代家庭還應以父權為中心嗎﹖

父親佐佐木龍平(香川照之飾)的公司聘請了年青有為的員工,社長質疑作為課長的龍平還能為公司作出什麼貢獻,決定將他解僱。龍平為了維持作為父親、作為家庭經濟之柱那種當家作主的權威,沒將被公司裁員一事告訴家人。導演運用影像帶出這權威的瓦解。父親被解僱當天,比平常較早回家,當他在樓房旁邊考慮是否應從正門進入家裡時,一個高角度的鏡頭,壓縮了父親、放大了樓房,鏡頭中的父親變得很渺小,最後他像賊子般從窗口爬進屋子裡。


失業的龍平每日到公園打發時間,碰到同被公司解僱的舊同學。舊同學的敍事線,既作為一面鏡襯托著龍平,間接帶出他的心情,同時亦推動龍平的敍事線。舊同學帶龍平到圖書館打發時間,其手電不時響起,原來他自設響鬧裝置,並扮作講電話。這樣做既能掩飾自己失業,同時亦帶給自己忙碌的感覺,帶出二人失業後無所事事,又不能歸家的無奈。舊同學的妻子懷疑他失業,他便找龍平到家中進餐,談工事以繼續掩飾,但舊同學女兒的一句話卻道破其實家人已知道發生什麼事。龍平在家中也是一直掩飾著自己失業這事實,但他妻子是否又真的不知道﹖舊同學最後自殺身亡,亦使龍平放下身段,放棄堅持從事文職工作,接受做清潔工作以維持生活。


母親的角色在電影中並沒有被忽視。以父權為中心的家庭,母親(小泉今日子飾)擔當著賢妻良母的角色,負責一家人的起居飲食,更負責維繫家人和諧的關係。就讀小學的次子健二(井之脇海飾)想學鋼琴,但遭父親拒絶;長子貴(小柳友飾)到美國從軍,亦遭父親反對,母親作為兒子與父親溝通的橋樑,勸父親心平氣和與兒子對談,但父親總為維持權威和尊嚴而沒有好好聆聽兒子的心聲。電影出刻劃母親面對家庭矛盾的吃力。其實母親有自立的能力,長子問她為何不離開父親,明顯指出女性不再像昔日般要依賴丈夫生活。加上電影開端交代了母親有駕駛執照,除了鋪排接著的劇情,更象徵女性地位的提升。車往往用來指涉男性,機械的操控代表權威的表現。母親懂得駕車,代表一種自主的能力。


場面調度表現人物關係

劇情交代了家中各人的矛盾後,一場在餐桌進餐的戲簡單但強而有力地表現出各人的疏離。導演在電影中採用不少長鏡頭,運用場景內的框、架、窗等製造前、中、後景的效果。這場戲的前景是往二樓房子的樓梯,樓梯在畫面的左下角,略略阻礙著觀眾直接看見於後景的家中各人,加強隔閡的感覺。四人相對無言,待父親把啤酒喝完,各人開始進餐,便結束這場戲。沒重要的對白推進劇情,卻透過電影語言表現一種隔膜。


另一場戲次子偷偷學鋼琴的事件被識破,父親責罵他,母親在旁勸解,亦充分運用場面調度表現各人的關係及矛盾。這場戲令人想起Citizen Kane (大國民)中經典的一幕。在大國民》中,母親決定把兒子付託給別人管教,決定權在她手上,因此母親被置於前景,同時她亦佔畫面較大的比例;父親被置於中景,他嘗試勸母親改變決定;透過窗口,看見在遠景的、很渺小的、沒份兒參與討論的兒子在擲雪球。這場戲亦以場面調度加強人物之間的張力。


而在東京奏鳴曲中,以父權為中心的家庭,父親則被置於前景,並略放大他的比例,中景是雜物架,造成一些阻隔,兒子亦被置於中景的另一端,母親坐在位於後景的餐桌旁,三人的位置剛好成一三角形,鏡頭游動拍攝三人的對話,更顯人物之間的張力。父親因面子,權威的問題,既然曾拒絕兒子學鋼琴的要求,現在也不能改變;母親不滿父親的固執,但希望父子二人能多溝通;兒子不服,但無法改變父親的決定。以鏡頭的游動而非shot and reverse shot 更能表現一種連繫的感覺,但場面調度、人物的位置卻突顯他們之間的矛盾。


巔覆狀態再回歸以家庭為中心的價值觀

電影的後半部,與其說導演將劇情推至高峰,不如說是推至巔覆的狀態。電影一直很平實,講述一些生活中會發生在一般家庭的事件,這一轉接卻很戲劇化﹕母親被入屋打劫的賊子挾持,並被迫駕車助賊子離場;父親在工作時,發現一疊現金,父親拾了這失物後瘋狂地逃跑,差點被車撞倒;次子沒購票便坐上公車,結果被拉到警察局,關了在囚室。這部份劇情對母親的描寫最為細緻,帶出女性在父權為中心的家庭中所承受的壓力和矛盾。母親最初是被挾持而駕車離開,後來是自主地想駕車離開,想解脫家庭對她的束縛、傳統對女性的束縛。這一切的衝擊過後,還是回歸傳統以家庭為依歸的價值觀。兒子被釋放,回到家中;母親沒做什麼越軌的行為,還是回到家中,為兒子做飯;父親最後把失物交到警局,回家和家人一起吃飯。還是回到餐桌,帶出團聚,家人融洽相處的價值觀。


電影最後以次子參加鋼琴比賽,演奏一曲作結。他出色的表現令在場人士驚嘆,但他沒在眾人掌聲中揚眉吐氣般離場,只是隨父母徐徐地離開,電影便終結。家庭比其他的重要。

2009年4月15日 星期三

青い鳥 - 對教育及人生的反思

監督:中西健二
年份: 2008

另一版本登於
香港電影評論學會


電影透過簡單的結構-兩幕劇、一個懸念,所組成的校園故事,對現今的教育制度作出嚴厲的批判,並反思人該如何面對自己的過失。

班中各同學如常上課,班主任因壓力太大而請假,代課的村內老師(阿部寛飾)來到,搬回野口同學的桌椅,並每天隔空向野口說早安。究竟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村內這做法,激發學生的不安及校方的不滿。平和的狀態因村內的到來而被打破,故事亦由此開始。直到班中同學不滿,指出野口已轉校,質疑村內這樣做是為了再一次懲罰他們。但又發生了什麼事而要懲罰他們﹖劇情透過班中其中一個學生-園部(本鄉奏多飾)及村內兩條互動的故事線推展著。園部是野口的摯友,他的怯疚逐步揭示野口曾受同學欺凌,自殺不遂後轉校,他亦因曾參與其中而感內疚。園部的性格發展為主線。村內在校園了解此事如何得以平息,此故事線以揭示事件始末為次,主力推動園部的性格發展及帶出對教育制度的種種反思。

青い鳥除了作為電影的名稱,亦是電影的母題(motif)。多次有關青鳥信箱的情節,不但貫穿整部電影,將劇情進至高峰,並帶出導演對人面對過失的看法,諷刺教育的偽善,讓人反思。第一場有關青鳥信箱的戲是老師和同學打開信箱,解答問題。問題只有一個,何謂青鳥信箱。老師解釋這是讓同學訴說苦惱的途徑。第一場戲的鋪排使第二場有關此信箱的戲造成更強烈的反諷效果。第二場戲來信再問一次何謂青鳥信箱,勾起對第一場戲的記憶,接下來的問題就將劇情推至高峰。討厭一個人是否等同欺凌他﹖負責的老師否定這問題的重要性,不作回答,園部追問,但遭老師以權威遏止,村內終開口,帶出他對欺凌的看法。園部激動地跑回課室,嘗試擦掉野口桌上所寫著的「NOGUCHI」 (即野口的日文讀音),象徵他想抺掉對野口的回憶。村內指出人犯錯後應有的態度。劇情的高峰揭示村內堅持搬回野口同學的桌椅,並隔空向野口說早安的原因。這亦是電影讓觀眾追看的懸念。為何村內要這樣做﹖電影中的角色人物固然亦有多次向村內提出這問題,但村內從沒解釋,結巴的他加上內歛的性格,合理化這懸念。電影中多次用近鏡頭拍攝村內,近鏡頭在這類非懸疑的電影,通常是加強表達角色的情感,使觀眾認同他的感受。但這近鏡頭的運用在此電影卻刻意令觀眾與角色保持距離,揣測村內的心態。觀眾追看為何村內堅持勾起大家的傷痛,到揭曉的那一刻,各人得到啟發,更強而有力地帶出的導演想傳達的訊息。

村內的最後一課要求同學寫反省文。寫反省文是學校之前用來讓同學反省野口事件的手段--每人要寫五頁以上,讓老師修改,重寫至滿意。電影中亦帶出對這方法的批判,將學生的思想塑造至符合老師/權威所認同的價值。村內今次只是讓他們隨心寫出感受。這場戲並不戲劇化,主角園部不是第一個出來表示想寫反省文,亦沒特別帶出他或其他同學對村內的不捨。戲末安排村內要求同學這樣做是將故事畫上句號,學生得到領悟,被巔覆的狀態回覆平静,村內亦功成身退。

村內淡然離開,如常的在公車上看書,像電影開始時般,以一些近鏡頭作結。此電影沒一般春風化雨的師生片般煽情一番,當大家認為教育很偉大,淡化電影的戲劇效果,更配合電影帶出的訊息﹕教師其實不是要教導學生什麼,幸運的話,你有機會向他傳達一些訊息。